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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個朋友曾照顧一位無依的阿婆一段時日,幫她餵食、擦澡、處理排泄物等等,阿婆有次感激的對朋友說,她生時無法回報,死後一定會想辨法報答她,朋友只是笑笑拍拍她沒說什麼。
過了一段時間,臥病多年的阿婆,在醫生束手無策後,終於撒手人寰,臨終時身旁沒有半個親人。朋友看著阿婆的呼吸,從急促到微弱,最後歸於平靜,心中千頭萬緒,終了只能化為喉頭哽咽。
辦完喪事,回到家已很晚,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,等好不容易有了睡意,突然聽到有人在窗外喚她,她起床一看,是下午才入土的阿婆,她走過去,很奇怪心裡沒有一絲害怕的感覺。她站在窗邊問阿婆有什麼事,阿婆說以前受她那麼多照顧,現在自已總算有能力可以回報了,說著遞給她一包包著白紙的東西,她疑惑的拆開,是整整齊齊的一大疊鈔票,她急忙的退回,阿婆則堅持要她收,她推拒不了,沒辦法只好不理阿婆的叫喚,逕自回床上躺著,不久阿婆就消失不見了。
原以為故事到這兒已算結束,誰知她又說:不知過了多久,有次下班回家,在路上遇見有人出殯,不由的她又想起阿婆,心想,這麼久了,不曉得阿婆投胎了沒?
結果當晚她就做了一個夢,夢裡她跟往常一樣,走到阿婆床前說:阿婆,我幫妳換尿布哦。不同的是阿婆什麼也沒講,只一臉詭異的笑著,她不以為意,照樣掀開棉被,在掀開的一剎時,她大叫一聲,整個人驚醒過來,我連忙問:妳看到了什麼?她仍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:我一掀開棉被,只見阿婆的頭……連著一具嬰兒的身體,那感覺好怪異,我不會形容……可是從此以後,我再也沒夢過她,我想,或許她真的已經投胎了……」
2
小時候每逢祖先忌日,一大早我便可在空氣中,嗅出屬於年節那種忙碌、緊張又帶點興奮的氣息,我喜歡將自己深陷於這氛圍裡,感覺有好多事物可以期待。而供桌上排滿各色美味佳餚,更令我有個想望:家裡要是天天做忌,那該多好!
然而幼小的我並不知道,當時間之河往回溯流,同時日的今天,即是家人悲傷欲絕的昔日,原來歡樂的表面下,常深埋痛苦的種子。只是時光匆匆,無形的沖淡了錐心的哀傷。漸漸的,即使身為未亡人,也能有分釋然的幽默。
記得是曾祖父的忌日,曾祖母早早就開始挪動她那一雙小腳,蹭蹭蹬蹬的來往於碗櫃與供桌間,搬那一疊疊的碗筷,再一遍遍的數,深怕碗和筷子的數目會不符。
我好奇的問:「阿祖,查甫祖(曾祖父)不是只有一個人嗎?妳為什麼要擺那麼多碗筷?」曾祖母摸摸我的頭,笑著說:「憨孫耶,撫汝要客人怎麼吃?總不能叫他用手抓!」客人?查甫祖也會請客人哦?」「會啊,譬如說今天別人忌日請他,明天他忌日,就要回請人家,跟我們人活著一樣,吃人一丈要還人九尺。假使我不多擺些碗筷,汝查甫祖帶客人回來一看,怎麼碗筷擺那麼少,是不是驚人呷?汝查甫祖就沒面子了」多情深意重的一番話,縱使生死兩迢遙,依舊貼心的為對方著想,如果在幽冥一方的他知道,必也十分感念吧?只是音容兩隔,他如何得知?
有個有趣的經驗:
是爺爺的忌日,曾祖母幫母親整理好桌椅後,在我身旁坐下,望著那三炷裊裊輕煙,訴說起當年爺爺如何不負責任,拋下剛出生沒多久即喪母的父親,自己在外逍遙快活,讓年近五十的曾祖母受盡拖磨,和族人的訕笑,到最後爺爺染病的種種往事。
眼看香已燒過半,曾祖母才停止,喚來母親是否該燒冥紙了,母親便拿出筊杯喃喃祝禱一番後,往地上擲去。平常頂多只須擲個二、三次即有應杯,這回很奇怪,香都快燃盡了,擲下的筊杯依舊不是陰陰便是陽陽,而沒有應杯的一陰一陽,母親問曾祖母怎麼辦?依照習俗,沒有擲出應杯,就表示還沒「吃飽」,如此便不能燒冥紙,可是香又已燃盡,理應祭拜完畢呀。
曾祖母接過筊杯,跟著擲了幾次,也同樣沒應杯,曾祖母停下來想了想,突然笑了,她說:「是不是我剛剛在說你的往事,你不高與?好了,過去就過去了,以後我不會再提。你要是吃飽了,就應一杯!」一擲而下,正好一陰一陽。
3
最初教我死亡的,是一隻受我寵愛的貓咪。
牠是那窩小貓中最瘦小,但毛色最漂亮的一隻。仗著和母貓的交情,在牠還沒睜開眼,我便將牠抱上抱下的廝混的極熟,有時見其他較強壯的小貓,佔著乳頭不放,我還會幫牠搶,而母貓一向的態度是:誰也不幫,只微瞇著眼,一副天塌下來也壓不到牠的樣子。
就在牠一、二個月大,有天早晨醒來,怎麼找也找不到牠,問母貓牠睬也不睬我,只顧自己睡覺,我喵嗚、喵嗚的直叫,平常牠一聽到我的聲音,不管在哪裡,一定飛也似的奔過來,可是那早,我落空了。
直到下午,我惡作劇的拿一管毛筆,搔一隻小貓的鼻子,牠逃難似的跑到冰箱旁的樓梯上,我才注意到,樓梯邊邊堆瓶子的地方,怎麼有一團東西,湊近一看,咦,不是我找了一早的貓咪嗎?原來牠躲在這裡睡覺。我喵嗚的喚牠,可是牠動也不動,我奇怪的伸手去推牠,結果才剛摸到牠,我觸電似的立刻縮回來,全身的血液霎時像凝固了般,腦袋一片空白,只覺有股恐懼,從心底直冒出來,我將手放在鼻前嗅了臭:是臭的!回想方才那濕冷僵硬的感覺,我不禁失聲大叫:「媽!媽!」母親趕來後,我指著蜷成團的貓咪,不知如何訴說這情形。誰知母親只看了一眼,即淡淡的說:「牠死了。」接著,我茫然的看著母親,拿掃帚將牠掃進畚斗,然後「咚」的一聲,倒進垃圾筒。
我永遠記得那聲響,當牠到達筒底,也結結實實的落在我心底:原來,這就是死亡。但我並不覺哀傷,只恐懼、害怕;恐懼死亡的冰冷,害怕死亡的突然。沒人能理解一個六、七歲小孩的畏懼。半夜醒來,我推推母親,看她會不會醒;見曾祖母打盹,我也會搖搖她,問她剛剛說到哪兒了。而這一切全源於:我害怕失去!
4
然而該來的總是會來,在我十三歲將跨進十四歲門檻的時候,曾祖母連年夜飯也等不及吃,就走了。
是凌晨四點多,夜好濃,風好冷,我穿著厚重的外套,仍直打哆嗦。父親抱曾祖母出來,停放在廳堂,一條寬寬長長的白布,把曾祖母整個覆蓋住。我看不到她,而她,也看不到我。我瑟縮在屋角,仍不相信這事實,人哪有說走就走的?前天我還扶她上馬桶,而中午她也還和父親在說笑,太突然了,我懷疑是他們聯合在開我玩笑。
午後,父親決定依照曾祖母的心願,將後事移至祖厝辦,屋子瞬時冷清下來,人全散了。我到曾祖母房間,看著空盪盪的床,想起以前曾祖母替我蓋被的情形,不禁淚水奪眶而出,又見平時曾祖母方便的夜壺,依舊如常的擺在同一位置,更無法自制的痛哭失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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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許,那也算另一種歸宿。
在曾祖母去世的前一年,她告訴我:無論白天或夜晚,只要她一閉上眼,眼前就會呈現一幅景象:荒漠無人煙的山野,四周皆是與人齊高的野草,唯一可辨認的,是條幾乎也將被荒草湮沒的小徑。曾祖母費力的走著,她感覺小徑的盡頭,有什麼在等待她,而那也是她尋找已久的東西,她急切的走,無奈小徑彎彎曲曲似沒有盡頭,就在她一恍惚間,小徑不見了,她轉身回首,所謂的來時路,更無她曾踏過的足跡,在悵然中,曾祖母睜開眼睛,又回到人間。
我不曉得曾祖母是否已找到她要的東西。在十幾年後的今天,不可諱言,對於她的離去,我已釋然許多,或許年歲的增長,令我深深了解,人世間的生、老、病、死,本是自然循環的一扣,無法強求,但雖死者已矣,生者又何堪?原有的記憶,要如何熬過時光慢慢的沖淡?這是種修練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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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本省習俗,土葬後十年即可「撿骨」。那天撿完骨,父親和哥哥回來,在桌上將一包手飾攤開,是阿祖載著入殮的,我翻揀出一對手鐲拿在手中把玩,這是阿祖生前最愛載的,我還記得。可以說我一直都沒忘。哥說棺木都爛掉了,還有野草沿著骨頭隙縫長出來;又說,妳知道嗎,阿祖的骨頭不是純白的,而是有一點粉紅……
父親把手鐲拿去用藥水洗,他說在土裡埋久了,先洗一洗要帶再帶,我笑笑說,下葬過的東西不是可以避邪嗎,那洗好給我帶好了。一切都那麼的雲淡風輕,原來時間真的可治好哀傷,原來人真的可以那麼健忘,只要他肯承受失去的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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佛家稱死亡為「往生」,似乎意味著另一段「生」的開始,但終究何者為生,何者為死?如死是生的開始,生是死的前奏,這本糾纏的帳冊,如何分得清?
也許生死本一線之隔,如同阿婆的臉和嬰兒的身體,是一體兩面的事。也或許無盡的輪迴,無盡的生死,只是教我們,儘管「行到水窮處」,仍要有「坐看雲起時」的豁達吧!
PS:此篇散文是Jessie一位作家朋友曾在報上發表過的文章,她,是我相當喜愛的朋友之一,最近她遭逢喪父之情,我能體會到她的心情,我父親亦往生三十年了,在我五歲之初.
故,希望葉姐能早日撫平傷痛....
**筆於2003.11.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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