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voicexml
voicexml


在佛前,媽媽合十的手掌產生一股肅穆的力量,我垂立如無風的小樹。
  
從小就以為雙掌合十是禮佛的公式,好比在走廊遇見校長就得收起嬉皮端上笑臉,恭恭敬敬地問好。不管討不討厭,他畢竟是力量的象徵,祂也是。我並非那種勇於反抗權威的孩子,通常靜靜垂立在旁,如小樹在無風的傍晚。
  
祂給我最初的印象是:殘酷。大慈大悲的佛不但殘酷而且無情,否則祂管轄的人間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悲劇,否則我妹妹不會草草蒸溜成媽媽眼角的一顆淚。妹妹的早逝對年幼無知的我而言,影響不大,不過少了一個玩伴,沒法子再上演牛仔和紅番的廝殺,滿鏜子彈的玩具手槍遺失了追擊的靶,原本鬧哄哄的房子登時安靜了下來。如同夏夜驟然徹退所有的蟬。妹妹搬到佛寺去住了,那裡離天堂最近──外婆試圖向六歲的我說明她的消逝與去處。媽媽的悲慟彷如大海之暗流,洶湧,散亂,卻堅持不起波瀾。印象中她一直在尋找原因,無病無痛的妹妹何以突然過世的原因。我佛「慈悲」,終算透過法師之口,給她一個不得不接受的答案,說什麼前世的緣分未盡,故今生前來當她五年的女兒,緣盡就走了。有些東西不是說盡就盡,不像燈燃燈滅那般輕鬆,親情乃出家人智慧的最大缺口,不懂就是不懂。媽媽遂把所有的烏雲濃縮,封妥,存放心中。

每個星期天,我們一家三口都會到廟裡祭拜妹妹。那是一座南傳佛教的寺廟,寺內有一尊大得令人吃不消的臥佛,從肩到地,高約兩層樓,從頭到腳則有近十部車子的長度;祂的體積拓寬了我的瞳孔和敬畏,當然也膨脹了媽媽的信仰。仔細乘除一番,竟有七八百個骨灰醰圍繞在佛像的頭部、背部和腳部,妹妹蹲在光線比較明亮的腳部,靠近一扇常有蝸牛爬行的側門。媽媽選了一個有彩繪的漂亮醰子,還有那張蹲在花叢前面的近照;感覺上,妹妹在醰裡依舊蹲著,花開在時間靜止的背面。
媽媽總是帶很多水果和鮮花來看她,跟她說話,想知道她近來過得好不好。兩枚當作筊杯使用的硬幣,在綠色的水泥地上傳送著密碼,我知道,她們真的談了好多好多。有時還請寺裡的和尚來誦一部經,不知是泰語或梵唱,完全不懂,但悅耳的經文讓人心靜,灑在臉上肩上的甘露很是清涼。

和尚大多來自暹羅,除了泰語和英語,還會講福建話。有一位長得像伽葉尊者的長老,每隔幾個月就來看看媽媽和外婆,佛法從此踏進我家大門。觀音菩薩把妹妹帶走,自己卻住了進來,難道這也是命運的安排?媽媽跪在菩薩跟前誦經的神情,洋溢著一股祥和之氣,她知道最疼惜的女兒並沒有消失,只是遠離人世,在菩薩指引之下修行去了。妹妹永遠活著,永遠是那張蹲在花前的五歲容顏。

兩個隨後出生的弟弟顯然無法遞補妹妹的位置,男生較皮,講不聽,又鐵齒,媽媽的神佛信仰並沒有得到咱們父子的認同,常常被譏為迷信。她照舊每天誦經拜佛,早晚燒香,佛像和牆壁都被檀香燻得油黃。菩薩每次都在嗎?這麼多的神像和祈禱,祂能分身如齊天大聖嗎?誰都沒有見過菩薩的真身,又怎能確定祂的存在?如是我問。小孩子不懂別亂說話,如是她答。

我不相信神佛的存在,直到腳軟事件的發生。忘了是哪一年的事,可能還在念小學,有一天突然腳軟,像章魚一樣虛無乏力,怎麼站都站不起來,尋遍名醫也不見效。後來媽媽把我帶到一間蓋在岩洞裡的道觀裡去拜拜,那位神通廣大的神婆,竟然把《西遊記》裡的太上老道從西天召了下來,祂講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因由,然後對我說:過來。我居然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!歎,不爭氣的腳。我竟然被自己的神蹟收編到迷信的行列裡去,自此,媽媽一旦遇上疑難雜症就求神問佛去了。不必考據就很清楚,道教之所以能在咱們家裡插上一面遮天掩地的大旗,我當是禍首無疑。
正所謂法力無邊,人間病痛都在神的治理範圍內,一行如仙如魅的朱砂行草,在黃色的符面上擺開架勢,天威急急如律令,各種小病小痛皆能符到根除。多簡易的手續,難怪符籙派能壓倒丹鼎派成為道教的主流。媽媽對燒符另有一番見解,首先得正名為「化符」,如果打算服食,則用伴一杯鹽水來抵消火氣和碳味,挺好喝的。每逢我要出門旅行,她便讓我帶上一張平安符,不用看,必是一些急急如律令的神言神語。

高二那年跟同學去金馬崙山上渡假,也帶了一張,她說山林野外不太乾淨,遇到危險記得唸阿彌陀佛,佛會保佑你的。本來也不怎麼放在心上,可一路上霧氣瀰漫,山道粗魯地迴轉,旅遊車沿著懸崖外側喘噓噓地攀爬,心中不自覺地唸起阿彌陀佛,真希望佛在車外穩穩護著。阿彌陀佛在我需要祂的時候,真的會出現嗎?還是寧可信其有,我漸漸學會去相信祂的力量,和媽媽的信仰。
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Happy & Jessie 的頭像
    Happy & Jessie

    桔 梗 花 ~*

    Happy & Jessi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